商人婦(2)--作者:許地山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

的感情最好。其餘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

,又常常戲弄我。我的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希罕的,她們雖

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面前拔弄

是非,叫我受委屈。

 

  阿噶利馬是阿戶耶第三妻的名字,就是我被賣時張羅筵席

的那個主婦。她很愛我,常勸我用「撒馬」來塗眼眶,用指甲

花來塗指甲和手心。回教的婦人每日用這兩種東西和我們唐人

用脂粉一樣。她又教我念孟加裡文和亞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

為不能寫信的緣故,致使蔭哥有所借口,現在才到這樣的地步

,所以願意在這舉目無親的時候用功學習些少文字。她雖然沒

有什麼學問,但當我的教師是綽綽有餘的。

 

  我從阿噶利馬念了一年,居然會寫字了!她告訴我他們教

裡有一本天書,本不輕易給女人看的,但她以後必要拿那本書

來教我。她常對我說:「你的命運會那麼蹇澀,都是阿拉給你

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後或者有大快樂臨到你身上,叫

你享受不盡。」這種定命的安慰,在那時節很可以教我的精神

活潑一點。

 

  我和阿戶耶雖無夫妻的情,卻免不了有夫妻的事。哎!我

這孩子(她說時把手撫著那孩子的頂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

二年養的。我活了三十多歲才懷孕,那種痛苦為我一生所未經

過。幸虧阿噶利馬能夠體貼我,她常用話安慰我,教我把目前

的苦痛忘掉。

 

有一次她瞧我過於難受,就對我說:「呀!利亞,你且忍耐著

罷。咱們沒有無花果樹的福分(《可蘭經》載阿丹浩挖被天魔

阿扎賊來引誘,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當時他們二人的天衣都

化沒了。他們覺得赤身的羞恥,就向樂園裡的樹借葉子圍身。

 

各種樹木因為他們犯了阿拉的戒命,都不敢借,惟有無花果樹

瞧他們二人怪可憐的,就慷慨借些葉子給他們。阿拉嘉許無花

果樹的行為,就賜它不必經過開花和受蜂蝶攪擾的苦而能結果

),所以不能免掉懷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時候,可以默

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前後

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裡不舒

服:那就是和我的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

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阿噶利馬為什麼離開我呢?說來話長

,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了

。她母親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

辛苦,來生就不能超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

後園裡偷哭。她家的園子和我們的園子只隔一度竹籬,我一聽

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裡,就上前和她談話,有時安慰她,

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

她說明,在唐山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濟,從不分什麼

教門。她受我的感化,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

戶耶瞥見。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

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裡幹什麼?」他回到

屋裡,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

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嗎?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

玷污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

你的『布卡』(面幕)放下來罷。」

 

  我在裡頭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

阿噶利馬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

!」我聽這話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聽

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罷?那

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

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

麼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

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的常例

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的淒涼的歷書又從「賀春王正月」

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

的臉,蝟毛似的鬍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

利馬的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過幾個月,我的苦生涯快挨盡了!因為阿戶耶藉著病回他

的樂園去了。我從前聽見阿噶利馬說過:婦人於丈夫死後一百

三十日後就得自由,可以隨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規定的日子

才出去,無奈她們四個人因為我有孩子,在財產上恐怕給我佔

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們的手段,我也不忍說了。

 

  哈那勸我先逃到她姊姊那裡。她教我送一點錢財給她的姊

夫,就可以得到他們的容留。她姊姊我曾見過,性情也很不錯

。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們四個人的心腸鬼蜮到極,若是

中了她們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姊夫在亞可特住。我和她

約定了,教她找機會通知我。

 

  一星期後,哈那對我說她的母親到別處去,要夜深才可以

回來,教我由籬笆逾越過去。這事本不容易,因事後須得使哈

那不致於吃虧。而且籬上界著一行鐖線,實在教我難辦。我抬

頭瞧見籬下那棵波羅蜜樹有一椏橫過她那邊,那樹又是斜著長

上去的。我就告訴她,叫她等待人靜的時候在樹下接應。

 

  原來我的住房有一個小門通到園裡。那一晚上,天際只有

一點星光,我把自己細軟的東西藏在一個口袋裡,又多穿了兩

件衣裳,正要出門,瞧見我的孩子睡在那裡。我本不願意帶他

同行,只怕他醒時瞧不見我要哭起來,所以暫住一下,把他抱

在懷裡,讓他吸乳。他吸的時節,才實在感得我是他的母親,

他父親雖與我沒有精神上的關係,他卻是我養的。況且我去後

,他不免要受別人的折磨。

 

我想到這裡,不由得雙淚直流。因為多帶一個孩子,會教我的

事情越發難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把他駝起來,低聲對他說:

「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哭,還得乖乖地睡。」幸虧他那時好像

理會我的意思,不大作聲。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說明願意拋棄

我應得的產業和逃走的理由,然後從小門出去。

 

  我一手往後托住孩子,一手拿著口袋,躡步到波羅蜜樹下

。我用一條繩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樹,到分椏的地方少停

一會。那時孩子哼了 一兩 聲,我用手輕輕地拍著,又搖他幾下

,再把口袋扯上來,拋過去給哈那接住。我再爬過去,摸著哈

那為我預備的繩子,我就緊握著,讓身體慢慢墜下來。我的手

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繩子銼傷了。

 

  我下來之後,謝過哈那,忙忙出門,離哈那的門口不遠就

是愛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僱船,她把話交代清楚就回去了。

那舵工是一個老頭子,也許聽不明白哈那所說的話。他劃到塞

德必特車站,又替我去買票。我初次搭車,所以不大明白行車

的規矩,他叫我上車,我就上去。車開以後,查票人看我的票

才知道我搭錯了。

 

  車到一個小站,我趕緊下來,意思是要等別輛車搭回去。

那時已經夜半,站裡的人說上麻德拉斯的車要到早晨才開。不

得已就在候車處坐下。我把「馬支拉」(回婦外衣)披好,用

手支住袋假寐,約有三四點鐘的工夫。偶一抬頭,瞧見很遠一

點燈光由柵欄之間射來,我趕快到月台去,指著那燈問站裡的

人。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笑說:「這婦人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了。

她認啟明星做車頭的探燈哪。」我瞧真了,也不覺得笑起來,

說:「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對著啟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馬的話。她曾告訴我那星是

一個擅於迷惑男子的女人變的。我因此想起蔭哥和我的感情本

來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決不忍把他最愛的結髮妻賣

掉。我又想著自已被賣的不是不能全然歸在蔭哥身上。若是我

情願在唐山過苦日子,無心到新加坡去依賴他,也不會發生這

事。我想來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過唐突。

 

我自問既然逃得出來,又何必去依賴哈那的姊姊呢?想到這裡

,仍把孩子抱回候車處,定神解決這問題。我帶出來的東西和

現銀共值三千多盧比,若是在村莊裡住,很可以夠一輩子的開

銷,所以我就把獨立生活的主意拿定了。

 

  天上的諸星陸續收了它們的光,惟有啟明仍在東方閃爍著

。當我瞧著它的時候,好像有一種聲音從它的光傳出來,說:

「惜官,此後你別再以我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

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

快到了;我最後回去,為的是領你們緊接受著太陽的光亮;我

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裡的慇勤的警醒者。」

我朝著它,心花怒開,也形容不出我心裡的感謝。此後我一見

著它,就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向人打聽客棧所在的地方,都說要到貞葛布德才有。於

是我又搭車到那城去。我在客棧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

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鑽石鼻環兌出去所得的金錢買來的。地方不

大,只有二間房和一個小園,四面種些露兜樹當做圍牆。印度

式的房子雖然不好,但我愛它靠近村莊,也就顧不得它的外觀

和內容了。我雇了一個老婆子幫助料理家務,除養育孩子以外

,還可以念些印度書籍。我在寂寞中和這孩子玩弄,才覺得孩

子的可愛,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間,就有一種很莊重的歌聲送到我耳裡。我到園裡

一望,原來是從對門一個小家庭發出來。起先我也不知道他們

唱來幹什麼,後來我才曉得他們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

不久也和我認識,我也常去赴他們的晚禱會。我在貞葛布德最

先認識的朋友就算他們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個很可親的女人,她勸我入學校唸書,且應

許給我照顧孩子。我想偷閒度日也是沒有什麼出息,所以在第

二年她就介紹我到麻德拉斯一個婦女學校唸書。每月回家一次

瞧瞧我的孩子,她為我照顧得很好,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裡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

,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

如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裡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歷的

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為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

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

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鐘,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

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為她

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於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只對

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

敬。

 

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為

你去幹。」她說:「我哪裡有什麼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

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裡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

歷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模範。

 

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在感

激。因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

裡,那孩子催著她進艙裡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面續下

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

坐下把才纔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裡頭。

 

  過了二十四點鐘,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峰。滿船的人都

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的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

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

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的椰樹還是舞著它

們的葉子;海面的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的愉

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

 

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麼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

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麼分別。……呀!『光陰如箭』的話

,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的本體說。光陰無論飛得

多麼快,在裡頭的事物還是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附在箭上的東

西,箭雖是飛行著,它們卻是一點不更改。

 

……我今天所見的和從前所見的雖是一樣,但願蔭哥的心腸不

要像自然界的現象變更得那麼慢;但願他回心轉意地接納我。

」我說:「我向你表同情。聽說這船要泊在丹讓巴葛的碼頭,

我想到時你先在船上候著,我上去打聽一下再回來和你同去,

這辦法好不好呢?」她說:「那麼,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問了好幾家都說不認得林蔭喬這個人,那義和誠的

招牌更是找不著。我非常著急,走了大半天覺得有一點累,就

上一家廣東茶居歇足,可巧在那裡給我查出一點端倪。我問那

茶居的掌櫃。據他說:林蔭喬因為把妻子賣給一個印度人,惹

起本埠多數唐人的反對。

 

那時有人說是他出主意賣的,有人說是番婆賣的,究竟不知道

是誰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響,他瞧著在新加坡

站不住,就把店門關起來,全家搬到別處去了。

 

  我回來將所查出的情形告訴惜官,且勸她回唐山去。

她說:「我是永遠不能去的,因為我帶著這個棕色孩子,一

到家,人必要恥笑我,況且我對於唐文一點也不會,回去豈不

要餓死嗎?我想在新加坡住幾天,細細地訪查他的下落。若是

訪不著時,仍舊回印度去。……唉,現在我已成為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她回鄉,只歎一

聲說:「呀!你的命運實在苦!」她聽了反笑著對我說:「先

生啊,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麼苦樂的分別:你造作時是

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

 

我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

望都是快樂。昨天我對你訴說自己境遇的時候,你聽了覺得很

苦,因為我把從前的情形陳說出來,羅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

那是現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來,久別、被賣、逃亡等等事

情都有快樂在內。

 

所以你不必為我歎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開才好。……我只求

你一樣,你到唐山時,若是有便,就請到我村裡通知我母親一

聲。我母親算來已有七十多歲,她住在鴻漸,我的唐山親人只

剩著她咧。她的門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欖樹。你打聽良姆,人家

就會告訴你。」

 

  船離碼頭的時候,她還站在岸上揮著手中送我。那種誠摯

的表情,教我永遠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鴻漸去。那

橄欖樹下的破屋滿被古籐封住,從門縫兒一望,隱約瞧見幾座

朽腐的木主擱在桌上,那裡還有一位良姆!( 完)

 

作者簡介:

許地山維基百科

出世

許地山是台灣台南人,1894年2月4日(舊曆清光緒19年12月28日

丑時)在清帝國管治的下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附近的自家莊園

窺園(人稱馬公廟許厝)出世,乳名叔丑、丑官,母吳慎。

阿爸許南英清帝國的台籍進士出身,襄助劉永福在台南延續

台灣民主國

祖籍廣東潮州府揭陽縣,先人自明朝嘉靖年間過台灣,住在

荷蘭管治下的赤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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